Friday, March 13, 2009

我的家


我躺在床上哭了起来。那是我在新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上。那是一个雨夜。

在我最初的记忆里,我就是住在木屋区里了。那个木屋区不大,大概是二十户人家,一间接着一间地,没有规则的排列。高峰期时可能接近三十户。那里常常都是来了一些人,然后又会走掉一些,所以我没有特定的童年玩伴。

其中一段日子,家里是还没有电流供应的。每次天快要黑时,妈妈会点燃一盏煤油灯,挂在屋子中间的上方。每当她和爸爸吃饭,她会给我泡一瓶牛奶。那盏煤油灯,蕴发出微弱的光线,他们两人在桌子上吃饭,我在折床上喝奶,我们三人的影子,就在那狭小的屋子里摇晃。

如果那时我从窗口望出去,外头是漆黑的一片,长长的茅草遮住远处房子的灯光,虫声唧唧,草枝在月光下,闪着粼粼光泽,让人不得不对这样的夜色,发挥无穷的想象。小舅如果来了我家,他总是被爸爸的鬼话吓着了。那故事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。。“锣鼓般大的头,灯芯似的颈项。。
”小舅听了便叽哩咕噜说了一堆,然后怎样都不肯自己走路回家,虽然外婆其实住得很近。

我家房子是外公建的。他是做三行的, 给我们搭了一房一厅。屋旁还有一个储屋室和鸡寮。屋前种了据说是一颗荔枝树,可是从来都不曾结果。有一回是一位邻居发现树上开了花,还教了爸爸在树底下埋些粗盐,这样便很快可以果实累累。可是有一天,吹了一阵大风,开了花的那一棵树枝,竟然整个断了掉了下来。从此,真的连苞也没见过一个。

我又记得妈妈的大床。床头柜是左右两遍向上掀的款式。两个柜的中间是有玻璃门的两格小橱。床头柜很深,我的小手好像都摸不到底。我常常趁妈妈不注意便快速的掀起其中一个柜,掏出里面的一个音乐盒。 那是一个黑褐色的盒子,将它打开,有一个女芭蕾舞者,单脚尖踩地,一手放在腰间,一手抬起,随着旋律转动。她微笑着,在韵律中,显得轻盈和快活。那是什么音乐,我也记不清楚了,可是透过那盒子,我看到了爸爸妈妈花样年华时的细致情怀。那是一个我见过最美的音乐盒。

我也常常站在床头往床里跳。那是一个弹性很好的垫褥。床单常收拾得整整齐齐的。尤其是在晒过以后,在床上作游蛙式状或躺着发呆,舒服得很。我们三人常常就在床上玩游戏。爸爸会假装压着妈妈,妈妈这时会高喊救命,我负责充当英雄推开爸爸,把妈妈救出来,乐而不疲。

我养过的第一只猫,第一只狗,都是在老屋。 我的第一只猫儿,名叫咪咪,是一只黄褐色的本土猫,生性乖巧聪明。妈妈一开始便常常半哄半恐吓我说,如果跟咪咪太亲会很容易从它那里感染疾病。在咪咪之前,我没有真正接触过猫儿,所以起初没有跟咪咪很亲近。直到有一晚,我不知为什么自己跑到房间里去时,一掀起门帘,便看到它躺在地布上睡觉,我不知哪来的勇气,摸了一摸它,然后就将它抱了起来。过了好一段时间,妈妈发觉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好像很久了,便跑到房里找我。她看见我和咪咪,在黑暗中,依偎在一起。我从那时才发觉自己原来对猫儿有着一种莫名的钟爱。

我们也慢慢的将屋子扩建,不但把客厅和厨房弄大,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间。不过我每次看了恐怖片,都会要求跟爸爸妈妈睡。后来,两个弟弟也陆续出世。

小学四年级,有一次我需要做报告书,便请了同学来我家一起做。有一位同学显得非常不愿意到我家来。我后来问了她才知道她外婆不准她来。因为她老人家说,这木屋区里有池塘、沼泽地什么的,上面全漂着浮萍藻类,墨绿色的一片,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掉进里面然后就爬不起来。我当时非常纳闷,为什么我家附近竟然有如此刺激好玩的地方,我却从来没听过。不过有一点让我不爽的,就是她明明就住在离我家不到八百米的组屋里,却表现得好像我家处在深山野岭里头,生人莫近似的。

其实住在木屋区里也没什么不同,只是树多草丛密便容易有蛇。还好在这么多年里,我只是亲眼见过两次,而且每一次都是跟它们有着一定的距离。不过听来的,都相当骇人,有的邻居是蛇从天花板上掉下来,有的是从床底窜出来,有的是随着水灾浮游造访,让人鸡皮疙瘩。另外就是每次我在外头,离家不太远的路上,或是在巴士、或是在车里,只要看到好像是我家的方向升起了浓浓黑烟,我便会祈祷希望那不是火灾,更不要是我的家。因为这样,常常都饱受虚惊。

还有一个学院时期的同学,自从到我家开了烧烤会后,便跟我说原来我住在 banglow 里。我回家告诉妈妈,她只是笑个不停。后来我每次要告诉妈妈有关这位同学的消息,我只要说 “ 说我们住 banglow 的那个”,我妈便记得是哪一个小孩。

随着时代变迁,政府为了要实行零木屋区的政策,我们也不得不搬迁。因为所派的人民组物地点不适合,同时我们习惯了在这区出入,所以爸爸在离老屋不远的组屋,买下一个房子。如果你从大路拐进来,在回教堂前面转左便是我的老屋,转右便是往新家。

我搬了家的好几个星期,每当车驶到回教堂前,我都不敢往左看,因为不敢看到老屋斑驳凋零的模样。过后听妈妈说,邻居们陆陆续续的搬了以后,所有的屋子都被铲平了,那块地还被篱笆围了起来。 后来当我终于绕到那里看看时,屋子是真的没有了,剩下几棵大树,有些地方还铺了沥青。我们便依据那些大树,描绘哪些位置是谁家的房子,哪是路,哪里曾经有些什么的等等。而且是每一次绕到那里,都要说一遍。

我在新家过得第一个晚上,妈妈独自在老屋过夜。她告诉我她还有东西没收拾好。其实我觉得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跟老屋告别吧。

我写这篇文字起初只是想记下在老屋发生的事,后来写着写着, 又好像回头望了一下我的童年。

我至今还收着老屋的钥匙和门牌。我常常在想,世上最绝望的事情,大概是摸不到回家的路吧。